2009年5月10日 星期日

高牆與卵:村上春樹耶路撒冷文學獎演說(1)

“Between a high, solid wall and an egg that breaks against it,

I will always stand on the side of the egg.”

「在高大堅固的牆和碎身與之對抗的蛋之間,

我將永遠選擇站在蛋的那一邊。」

~村上春樹於耶路撒冷文學獎得獎演說。


(英文/日文:http://www.47news.jp/47topics/e/93880.php

全文翻譯:

Always on the side of the egg / 永遠站在蛋的那一邊


晚安,今天我作為一個專業的謊言編織者,也就是小說家來到耶路撒冷。

當然,不只小說家會說謊,我們知道政客也會。外交官和將軍在某些場合各說各的謊,就像二手車銷售員、屠夫和建商。但小說家的謊言與眾不同,沒有人會批判小說家說謊是不道德的。事實上,他的謊言越大、越好,創造得越巧妙,他將更被出版商和評論家讚揚。為什麼呢?

我的答案是:也就是說,透過訴說精巧的謊言—即藉由製造近似真實的虛構(/小說)—小說家可以將真理帶到新場域並閃耀新的光芒。在大多數情況下,幾乎不可能從原來的形貌把握一個真理,並精確地描述它。這就是為什麼我們試圖從真理隱藏之處引誘它,抓住它的尾巴,將它轉化到虛構的位置,並置換為虛構的形貌。為了達成這個目的,我們首先必須闡明我們之中,我們自身之中的真實-謊言。這是製造好謊言的重要條件。

今天,我卻無意說謊。我將竭盡所能的誠實。一年之中很少有幾天我不事說謊,而今天碰巧是其中一天。

所以,讓我告訴你實話。在日本有相當多人勸告我不要來這裡接受耶路撒冷獎。有些人甚至警告我,如果我來這裡將會對我的書煽動起聯合抵制。其原因,當然是因為在迦薩蔓延的猛烈戰鬥。聯合國報導千餘人命喪於迦薩的封鎖城市,多數是手無寸鐵的平民—小孩和老人。

收到得獎通知後,我不斷問自己前來以色列領取文學獎是否恰當,也許這將創造我支持戰鬥的印象,亦即我贊成選擇發動壓倒性軍事力量的國家政策。當然,我也不希望看到我的書被聯合抵制。

最後,在謹慎的考慮後,我決心要來這裡。其中一個使我決定的理由是因為太多人勸告我不要來。也許,就像許多其他小說家,我傾向去做別人叫我不要做的事。如果人們告訴我—特別是他們警告我—「別去那裡!」「別這樣做!」我更想「去那裡」、「那樣做」。這是我的天性,也許你會說,正如同一個小說家。小說家是個特別的族群。他們無法真誠地相信任何沒有親身看過、碰觸過的事物。

這就是為什麼我在這兒。我選擇來這裡而非遠離。我選擇親身見識而非不看。我選擇和你說話而非不語。

請容我傳達一個訊息,一個非常私人的訊息。那是我寫小說時一直放在心中的。我從未將它寫在紙條貼到牆上:我將它刻在我心裡的牆上,這句話是這樣的:

「在高大堅固的牆和碎身與之對抗的蛋之間,我將永遠選擇站在蛋的那一邊。」

是的,無論牆是多麼的對而蛋是多麼的錯,我將站在蛋這邊。他者將會決定對與錯;也許是時間或歷史。但若有個小說家,無論為了什麼理由,寫了一本牆這邊的小說,那種作品會有怎樣的價值?

這個比喻是什麼意思呢?對一些事來說,它太簡單、清楚。炸彈、坦克、火箭、白磷榴彈就是高牆。蛋則是被它們粉碎、燃燒、擊中的手無寸鐵的百姓。這是此比喻其中一種意義。

但這不是全部。它還有更深的意義。不如這樣想。我們每個人都是顆蛋。我們每個人都是個獨特、無可取代的靈魂附在易碎的殼之中。對我而言這是真的,對你們每個人也是。而我們每個人,也都或多或少面對著高大堅固的牆。這個牆有個名字:「系統。」系統應該要保護我們,但有時候它奪取他人的生命,並開始殺害我們,甚至使我們殺害他人—冷酷地、有效率地、有系統地。

只有一個理由使我寫小說,那就是帶領個體靈魂的高貴到表面並使它閃耀光芒。故事的目的是發出警報,讓光持續照射系統,以避免我們的靈魂被它的網子纏住而被貶低。我真的相信這是小說家的工作,藉由寫故事不斷嘗試闡明每個個體靈魂的獨特性—生與死的故事、愛的故事、使人哭泣、害怕發抖和發顫大笑的故事。這是為什麼我們日復一日絕對嚴肅地捏造著小說。

我的父親在去年九十歲時過世。他是個退休教師與業餘佛教徒。當他還在京都讀研究所時,被徵召進軍隊派到中國打仗。身為一個戰後出生的小孩,我曾看他每天早上早餐前,對著房子裡的小佛壇作漫長、感觸極深的禱告。有一次我問他為什麼要禱告,他告訴我他在為戰場的死者們禱告。他在為所有死者禱告,包括友軍和敵人。注視他跪在佛壇前的背影,我似乎感覺到死亡的陰影盤據在他身邊。

我的父親死了並帶走他的記憶,那些我不得而知的記憶。但潛伏於他的死亡的在場,在我記憶中續存。這是我從他身上繼承下來的少數之一,也是最重要的東西。

今天我只有一件事想傳達給你。我們都是人類,超越國家、種族和宗教的個體,我們都是面對名為系統的堅固高牆的脆弱的蛋。從所有情勢來看,我們沒希望贏。這堵牆太高、太強—並且太冷酷。如果我們有一絲致勝的希望,那將來自我們相信自己和他人的靈魂的絕對獨特性和不可替換性,並來自我們結合彼此靈魂所得到的溫暖。

請花點時間想想。我們每個人都持有切實的、活生生的靈魂。系統沒有這種東西。我們絕不允許系統剝削我們。我們絕不允許系統奪取他人的性命。系統並未製造我們:是我們製造了系統。

這就是我想告訴你們的。

很感謝能得到耶路撒冷獎。很感謝我的書被世界各地的人閱讀。我希望表達我的感激給以色列的讀者。你們是我在這裡最大的理由。我希望我們分享了非常有意義的東西。我也很高興今天能有這個機會在此向你們說話。非常感謝。

2009.2.15
(本文為Charly Kafka獨力翻譯,其中因原稿與其他部落格有些許出入,待「高牆與卵:村上春樹耶路撒冷文學獎演說(3)」再行補充說明。翻譯有任何問題歡迎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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