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5月28日 星期四

高牆與卵:村上春樹耶路撒冷文學獎演說(3)-用語解說

這篇文章還算容易翻譯,原文本身就簡明好讀,大概是因為村上直接以英文撰稿吧。回想(沒多久之前)讀書時面對那些法文翻過來的英文,無止盡的子句修飾再修飾,讀起來簡直鬼打架!

文中最需要解釋的兩個關鍵字:「牆」與「卵」是我試圖解說的重點。從文本來看,村上將「牆」作為"system"比喻,而"system"該翻成「體制」好還是「系統」好呢?一開始我直覺地將它翻譯為「系統」,而後看到很多人翻譯成「體制」,於是我開始思考,在我們的語境中,到底那個適切?

「體制」是指明確的組織形式,如:政治體制(即「政體」)、公司體制。體制某種程度上和制度同義,它強調的是實質的架構。比方說政治體制包含了:民主、獨裁、聯邦等不同形式。體制是個人可以明確意識到的,也可以自由抉擇。

「系統」就比較複雜;它同時指向某個或某些法則及遵從之的團體。也就是說,系統與個人有關;系統以外在的姿態決定了個人的行為,但個人不見得會意識到系統的存在。以"Matrix"來說,它是一個系統,生活其中的人渾然不知,但它仍得以運行無礙。

從精神分析看,佛洛伊德所謂的超我、拉岡所謂的象徵秩序,其針對的都偏近「系統」。(但並不是完全相等!)

村上在這篇文章中也將「牆」作為坦克、彈殼的比喻,而這可能讓人誤以為「牆」所指的是「強勢」的一方,卵則是弱勢。這樣的理解並不完全錯,可是「系統」是無所不在的;系統就如同「意識型態」,它有其實際效果,它是虛假的,但它真實地影響著個人。

所以村上才斷言我們都是對抗高牆的卵;也許我們可以平平靜靜地過每一天,但只要有一瞬間超出「系統」的範圍,無論是思想、感覺還是行動,那一瞬間「個人」才誕生,高牆與卵差異立現。當我們自己或他人在這種情況中,是否能不畏牆的高大、堅固,投身於卵的這邊?或者又決定重新回到系統之中,甘心被系統化,「個人」在此又步入死亡。

「卵」相對於「牆」,指的就是「個人」。人的價值在於差異性,任何抹消差異、想將個體系統化行為都是在豎立囚困卵的高牆。而這場卵對牆發起的「戰爭」,就是要超越所有的牆,要在高牆聳立的現實中,爭取少數的、獨特的、他者的卵應有的生存空間。

這絕對不是虛無主義、無政府主義或任何單純反系統主義。卵所要的僅是「應有的權利」;拆除高牆並不是目的,目的應該是非封閉系統化、反排他的「卵式哲學」。在迦薩的戰火中,卵所對抗的是任何造成屠殺的原因,卵要求的僅僅只是最最基本的生存。

最後談點有趣的東西;村上說他沒把那句話釘在"牆"上,而是把它刻在心中的"牆"。這裡用的比喻很微妙,"牆"是否就是話中的牆?「不把它釘在牆上,把它刻在心中的牆」又是否在暗喻自己對抗牆的方式呢?無論它有沒有一語雙關,無論村上的讀者之前有沒有意識到他的作品中卵與牆的對抗,在這篇演講之後,村上大大方方地把紙條釘上牆了。


後記:
我的演講稿原文來自47NEWS,但後來我看到朱學恆的翻譯比我多了一段:

"This is not to say that I am here to deliver a political message. To make judgments about right and wrong is one of the novelist's most important duties, of course.

It is left to each writer, however, to decide upon the form in which he or she will convey those judgments to others. I myself prefer to transform them into stories - stories that tend toward the surreal. Which is why I do not intend to stand before you today delivering a direct political message."

這一段就插在「心中的牆」之前。我不清楚為什麼47NEWS以及我找到的其他演講稿全都缺漏了這段,也不知道朱學恆的原文出自何處。所以這段我沒有納入翻譯,願請善心人士解惑,感謝。

2009年5月23日 星期六

高牆與卵:村上春樹耶路撒冷文學獎演說(2)-讀後感

這篇文章是村上於2009年2月15在以色列發表的演講,而我在同年4、5月期間才拜讀。這是一篇偉大作家的肺腑之言,我讀了之後相當激動;我一直很喜歡村上的作品,也希望有一天能成為像他一樣的作者。對我來說他不只是一個厲害、暢銷、多產的作家,更是一個專職書寫真實的作家。

這完全沒有誤。我認為偉大的作家都是「寫實主義者」。從寫實主義開展的不只是
「現實」的寫作,就其涵義推展,即使是完全對立的「超現實主義」,也同樣屬於寫
實主義的範疇。因為他們都著眼於某種「真實」。我一直認為這是書寫的重要原因與
目的,如果不是試圖捕捉、呈現隱藏在萬象之間的真實,寫作還能有什麼其他意義?

然而正如村上所言,小說家,或說作家的專業能力就是「製造謊言」,也就是「虛構」。虛構的目的不是天馬行空地妄談空想,虛構的理由是因為無法直接描述真實,因為,真實與虛構從來都是交纏不分的。當Neo吞下紅色小藥丸從此獻身給真實,我只覺得"Good for him!"如果他選擇了藍色小藥丸,難道他就會永遠沉淪在現實的幻夢之中,從此不再迷惘?

這個寓言的精義與缺陷都在這顆紅色藥丸之中;我們所處的現實並沒有這種可以將虛構與真實一分為二的藥丸,而且這也違背了這世界的真實狀態:混沌。紀傑克在他的電影「性變態的異想世界」中就說道,我們不是要追求隱藏在虛構背後的真實,我們追求的是真實與虛構交融之中的真實。(請看連結中3分47秒處)

讀到這裡應該覺得越來越混淆了,不過沒關係,這就是真實的狀態。我們無法分辨所有的虛構與真實,因為它們很多時候是混成一塊的;當政客採取霸權手段,編織意識型態操弄人民,人民不就是信以為真。就像近年中國大陸在國際間樹立了開放、自由化的形象,然而在這之上,中國大陸政府依舊採行極權政策:管制公共資訊、散佈官方資訊、無視人權......在張鐵志和王丹的座談會上,他們就提到中國大陸於2008奧運期間開放了「集會遊行」的幾個場地給人民申請。看起來真的很「自由」。奇怪的是沒有半個集會、遊行出現。而事實上有很多個人、團體試圖申請場地,卻沒有任何人得到許可......

國家機器意識型態以及其他意識型態不僅模糊了我們所見的現實,更限制了我們的思考與想像。如果台灣如此懼怕中國大陸,為什麼不發起運動要求中國大陸實施真正的民主政治?因為迄今為止,我們只能在民主政治中看見自由的可能,所以台灣主權重要,中國大陸真正施行民主制度對我們而言也很重要。

這複雜的現實問題還是先停在這裡,讓我們回到虛構的形上。迷霧般的現實從來都令我感到厭惡,我希望能將真實呈現出來,甚至希望能傳遞給所有人。但這團迷霧並不是「說穿了」就有用。將許多真實呈現出來只能當作思想的材料,而人卻不是只有思想的存有。在許多方面人更是感覺的存有,也許很多人不覺得這個世界、國家、社會有什麼不好,但不可否認的是那偶而觸發的感覺,「雖然在夢中,卻比現實更真實。」就算是完全受系統宰制毫無抵抗之人,也一定會有與高牆對抗的一天,或一秒。這一刻的感覺雖然真實,但它只是邁向真實的運動的起點,稍有放鬆就會再度回到夢境中。

小說家或藝術家、思想家都在這個起點上工作,並且持之以恆。他們持續遊走於邊界之外,猶如走在鋼索上,不可分心鬆懈,必須專注、堅定的持續向前。走在非平常的道路上,他們是他者般的存在。如果受人讚揚那就是個偉人,若不受青睞就只是個瘋子、賤人。

謊言製造者以虛構的方式試圖呈現真實,而這樣的方式不僅提供思想上的方向、材料,更觸發對於真實的感覺。小說家、藝術家以這種方式,用感覺修正感覺。雖然這個時代已經沒有清楚的正邪之分,一切向錢;許多感覺也被系統化而麻木。但仍有些反骨的賤人,硬要與高牆對抗。

我在網路上發現許多人將這篇文章放進自己的部落格,有人自己翻譯、有人引用他人的翻譯。這麼多人受它感動相當令我吃驚。就如同我之前翻譯押井守的文章,也沒預料到會引起迴響。要改變他人是相當困難的事,王丹在座談會中也說,他說過幾千幾百場關於六四的演講,但他只希望能影響幾個人就好。他認為「巨大的改變從來都是少數人推動的。」職是之故,我和派大星決心成立這個部落格,希望能在這裡為「戰爭」貢獻一己之力。

沒錯,是「戰爭」!這是卵與高牆之間無止盡的戰爭!

2009年5月10日 星期日

高牆與卵:村上春樹耶路撒冷文學獎演說(1)

“Between a high, solid wall and an egg that breaks against it,

I will always stand on the side of the egg.”

「在高大堅固的牆和碎身與之對抗的蛋之間,

我將永遠選擇站在蛋的那一邊。」

~村上春樹於耶路撒冷文學獎得獎演說。


(英文/日文:http://www.47news.jp/47topics/e/93880.php

全文翻譯:

Always on the side of the egg / 永遠站在蛋的那一邊


晚安,今天我作為一個專業的謊言編織者,也就是小說家來到耶路撒冷。

當然,不只小說家會說謊,我們知道政客也會。外交官和將軍在某些場合各說各的謊,就像二手車銷售員、屠夫和建商。但小說家的謊言與眾不同,沒有人會批判小說家說謊是不道德的。事實上,他的謊言越大、越好,創造得越巧妙,他將更被出版商和評論家讚揚。為什麼呢?

我的答案是:也就是說,透過訴說精巧的謊言—即藉由製造近似真實的虛構(/小說)—小說家可以將真理帶到新場域並閃耀新的光芒。在大多數情況下,幾乎不可能從原來的形貌把握一個真理,並精確地描述它。這就是為什麼我們試圖從真理隱藏之處引誘它,抓住它的尾巴,將它轉化到虛構的位置,並置換為虛構的形貌。為了達成這個目的,我們首先必須闡明我們之中,我們自身之中的真實-謊言。這是製造好謊言的重要條件。

今天,我卻無意說謊。我將竭盡所能的誠實。一年之中很少有幾天我不事說謊,而今天碰巧是其中一天。

所以,讓我告訴你實話。在日本有相當多人勸告我不要來這裡接受耶路撒冷獎。有些人甚至警告我,如果我來這裡將會對我的書煽動起聯合抵制。其原因,當然是因為在迦薩蔓延的猛烈戰鬥。聯合國報導千餘人命喪於迦薩的封鎖城市,多數是手無寸鐵的平民—小孩和老人。

收到得獎通知後,我不斷問自己前來以色列領取文學獎是否恰當,也許這將創造我支持戰鬥的印象,亦即我贊成選擇發動壓倒性軍事力量的國家政策。當然,我也不希望看到我的書被聯合抵制。

最後,在謹慎的考慮後,我決心要來這裡。其中一個使我決定的理由是因為太多人勸告我不要來。也許,就像許多其他小說家,我傾向去做別人叫我不要做的事。如果人們告訴我—特別是他們警告我—「別去那裡!」「別這樣做!」我更想「去那裡」、「那樣做」。這是我的天性,也許你會說,正如同一個小說家。小說家是個特別的族群。他們無法真誠地相信任何沒有親身看過、碰觸過的事物。

這就是為什麼我在這兒。我選擇來這裡而非遠離。我選擇親身見識而非不看。我選擇和你說話而非不語。

請容我傳達一個訊息,一個非常私人的訊息。那是我寫小說時一直放在心中的。我從未將它寫在紙條貼到牆上:我將它刻在我心裡的牆上,這句話是這樣的:

「在高大堅固的牆和碎身與之對抗的蛋之間,我將永遠選擇站在蛋的那一邊。」

是的,無論牆是多麼的對而蛋是多麼的錯,我將站在蛋這邊。他者將會決定對與錯;也許是時間或歷史。但若有個小說家,無論為了什麼理由,寫了一本牆這邊的小說,那種作品會有怎樣的價值?

這個比喻是什麼意思呢?對一些事來說,它太簡單、清楚。炸彈、坦克、火箭、白磷榴彈就是高牆。蛋則是被它們粉碎、燃燒、擊中的手無寸鐵的百姓。這是此比喻其中一種意義。

但這不是全部。它還有更深的意義。不如這樣想。我們每個人都是顆蛋。我們每個人都是個獨特、無可取代的靈魂附在易碎的殼之中。對我而言這是真的,對你們每個人也是。而我們每個人,也都或多或少面對著高大堅固的牆。這個牆有個名字:「系統。」系統應該要保護我們,但有時候它奪取他人的生命,並開始殺害我們,甚至使我們殺害他人—冷酷地、有效率地、有系統地。

只有一個理由使我寫小說,那就是帶領個體靈魂的高貴到表面並使它閃耀光芒。故事的目的是發出警報,讓光持續照射系統,以避免我們的靈魂被它的網子纏住而被貶低。我真的相信這是小說家的工作,藉由寫故事不斷嘗試闡明每個個體靈魂的獨特性—生與死的故事、愛的故事、使人哭泣、害怕發抖和發顫大笑的故事。這是為什麼我們日復一日絕對嚴肅地捏造著小說。

我的父親在去年九十歲時過世。他是個退休教師與業餘佛教徒。當他還在京都讀研究所時,被徵召進軍隊派到中國打仗。身為一個戰後出生的小孩,我曾看他每天早上早餐前,對著房子裡的小佛壇作漫長、感觸極深的禱告。有一次我問他為什麼要禱告,他告訴我他在為戰場的死者們禱告。他在為所有死者禱告,包括友軍和敵人。注視他跪在佛壇前的背影,我似乎感覺到死亡的陰影盤據在他身邊。

我的父親死了並帶走他的記憶,那些我不得而知的記憶。但潛伏於他的死亡的在場,在我記憶中續存。這是我從他身上繼承下來的少數之一,也是最重要的東西。

今天我只有一件事想傳達給你。我們都是人類,超越國家、種族和宗教的個體,我們都是面對名為系統的堅固高牆的脆弱的蛋。從所有情勢來看,我們沒希望贏。這堵牆太高、太強—並且太冷酷。如果我們有一絲致勝的希望,那將來自我們相信自己和他人的靈魂的絕對獨特性和不可替換性,並來自我們結合彼此靈魂所得到的溫暖。

請花點時間想想。我們每個人都持有切實的、活生生的靈魂。系統沒有這種東西。我們絕不允許系統剝削我們。我們絕不允許系統奪取他人的性命。系統並未製造我們:是我們製造了系統。

這就是我想告訴你們的。

很感謝能得到耶路撒冷獎。很感謝我的書被世界各地的人閱讀。我希望表達我的感激給以色列的讀者。你們是我在這裡最大的理由。我希望我們分享了非常有意義的東西。我也很高興今天能有這個機會在此向你們說話。非常感謝。

2009.2.15
(本文為Charly Kafka獨力翻譯,其中因原稿與其他部落格有些許出入,待「高牆與卵:村上春樹耶路撒冷文學獎演說(3)」再行補充說明。翻譯有任何問題歡迎指教。)